不久前,有位農民寫了一首古詩《詠雞》:
(相關資料圖)
“雞雞雞,尖嘴對天啼。三更呼皓月,五鼓喚晨曦。”
我們可以看到,這首詩效仿了唐代駱賓王的《詠鵝》:
“鵝鵝鵝,曲項向天歌。白毛浮綠水,紅掌撥清波。”
史載,駱賓王早慧能詩。有一次,7歲的駱賓王在池邊嬉戲,有人指著池里的鵝群讓他賦詩,他應聲而作,就有了這首流傳千古的《詠鵝》。
怎么評價和欣賞經典古詩《詠鵝》及仿作《詠雞》呢?
按照語言學家王力對絕句的定性分類,《詠鵝》屬于古絕。但第一句有些特殊,因為只有三個平聲字:“鵝”。為何駱賓王只用三個字,而不用五個字:“鵝鵝鵝鵝鵝”,單從字面形式上看,顯然五個字比三個字更工整。
在我們的詩歌傳統中,五言詩歌很少見到一句中有五個字重復使用的。一般一句重復出現四個字已是造極,如《古詩十九首》中的“行行重行行”。
駱賓王為何偏偏選擇一句中重復三個字呢?
有的注解甚至教材注釋,把這三個“鵝”字解釋為眾多的鵝。“三”在傳統文化中確實有眾多之意,然而,這種解釋其實是不確切的。從詩歌內在邏輯上看,也不妥帖。第二句和第一句是承接關系,如果第一句表示眾多的鵝,第二句寫鵝在唱歌,第一句、第二句顯然不構成邏輯承接。
駱賓王在這里用三個“鵝”字其實是對詩歌內在節奏的自覺遵守。
為了便于說明詩歌的內在節奏,筆者在這里不妨引用文論中的一個概念:音步。
音步指的是詩歌的基本節奏單位。一個音步一般含有多個音節,其中一個音節承擔主要重音。在詩歌的發軔期,中國詩歌大部分是兩個音步,比如《詩經》,后逐漸過渡到三個音步為主的漢魏五言詩。
如果我們把《詠鵝》詩的二、三、四句按照音步概念進行劃分,便不難發現,它們都是三音步的形式:
曲項/向天/歌
白毛/浮/綠水
紅掌/撥/清波
如此,三個“鵝”字,每一個“鵝”字對應一個音步。如果換成五個“鵝”字,同樣的字重疊,勢必造成長短不一致,反而破壞了詩歌的節奏。
有人可能會說,如果按照一個“鵝”字一個音步的理解,那么這一句顯然三個音步都是平調,這似乎不大合乎絕句規則。這種質疑不無道理。然而,《詠鵝》是一首古絕。眾所周知,一部分古絕脫胎于漢魏樂府,而三平調在漢魏樂府詩中是常見的,比如《長歌行》起始句“青青園中葵”就是三平調。從這個意義上講,初唐駱賓王這首即興創作的《詠鵝》還帶有濃濃的漢魏樂府味道,可以視為漢魏樂府詩向古絕的過渡。
那么駱賓王這里的三個“鵝”字除了暗合詩歌節奏,還表達了什么意義呢?其實,詩歌里已經給了答案:“曲項向天歌”。作者先從聲音入手,然后循著聲音鎖定詠物的對象:這些聲音原來是鵝在唱歌。如此一來,第一句和第二句內在邏輯的承接是十分嚴密的。
關于“鵝”字的起源,南宋學者羅愿在《爾雅翼》中說:“鵝鳴自呼”。李時珍的《本草綱目》也如此界定。也就是說,我們先人給鵝命名,是從它的叫聲中得到啟發,以它的叫聲給鵝命名的。如此一來,三個“鵝”字正是描寫鵝的叫聲。在孩童的視角里,這些叫聲變成了鵝在唱歌。駱賓王這樣的描寫十分形象而又符合孩童的心理。接下來的第三句也是孩童視角的獨特呈現。現代心理學研究表明,孩子是通過顏色、形狀、大小來區分周圍事物的,而顏色在這三種屬性中地位尤其突出。如果說第一、第二句屬于聽覺的話,第三、第四句則轉入視覺。“白毛浮綠水,紅掌撥清波。”這是一種直觀的色彩呈現:白、綠、紅、清,非常契合孩童的審美心理。顯然,《詠鵝》是一首孩童視角的詠物詩。有人或許會驚訝,一個7歲孩童怎么會有如許理論修養?實則任何創作都源于學習與積累,這與“熟讀唐詩三百首,不會作詩也會吟”同理,孩童的詩歌創作如同他的語言表達一樣,大部分都是他背誦詩歌的化用。根據今人葛曉音的研究,詠物詩興起于南朝齊梁時期。在唐高宗以前,在五絕中,詠物詩占絕對優勢。可以說,駱賓王的即興創作也是時代的產物。
我們再來細讀后面的仿作《詠雞》。具體到詩句,理解起來就不免滯礙不通。《詠雞》的首句就不知意義所指。“雞雞雞”是表達雞的叫聲,還是形容雞的數量很多?如果是形容雞的叫聲,在傳統文化中,一般用“喔喔”,如唐代詩人劉禹錫的“汝南晨雞喔喔鳴”(《平蔡州三首其二》);或者用“角角”,如唐代詩人王建的“城頭山雞鳴角角”(《涼州行》)。喚雞一般用“喌喌”,如明代詩人高啟的“喌喌雞登場”(《出郊抵東屯其二》),或者用“朱朱”,如宋代詩人王灼“雞群笑我喚朱朱”(《以朝雞送樊氏兄弟效魯直體作兩絕其二》),沒有看到古人用“雞雞”來喚雞或者擬其聲音的。如果是表達雞的數量,第一句和第二句在邏輯上又毫無關聯。第二句“尖嘴對天啼”。一般來說,古人表達朝天的詞匯是“向天”。比如李白的“舉杯向天笑”(《獨酌清溪江石上寄權昭夷》)、“天姥連天向天橫”(《夢游天姥吟留別》),很少見到“對天”的表達。另外,“尖嘴”一詞純然白話,也非形容雞的語匯,熟語中“尖嘴猴腮”并非描寫雞。第三句“三更呼皓月”,“三更”是晚上11點至次日凌晨1點,此時雞理應處于睡眠狀態。第四句湊對的痕跡明顯,實則“呼”“喚”同義詞,如此同義詞湊為對子,一般不為詩家所取。
其實,古人寫雞的詩歌有很多,一般都有所寄托。就拿元末詩人張昱的同名五絕《詠雞》為例:“鳳凰有五色,雞亦有五德。鼓翼不妄啼,一聲天下白。”托物寄意,古人的詠物詩絕大部分都是如此。反倒是駱賓王的《詠鵝》無所褒貶,純任自然,體現出了孩童的純真視角,是其可貴之處。
如何看待《詠鵝》之得和《詠雞》之失呢?這其實涉及今天我們應該怎樣學習古典詩詞、創作古體詩詞的問題。我們首先要理解古人的文化語境,了解古人的詩詞、語詞所產生的文化土壤。知其然的同時,盡量知其所以然。其次是熟讀。“熟讀唐詩三百首,不會作詩也會吟”仍然是顛撲不破的真理。古詩詞一般都經過歷史的淘洗,語言詞匯的含金量很高,只有一定積累的熟讀才能避免運用起來的鑿枘不合。還有一點,古人與今人的創作邏輯是一樣的。邏輯混亂的作品,不論古人還是今人都是難以接受的。所以我們在欣賞古詩詞時,應盡可能貼近詩人的思維邏輯。
(作者趙玉琦,系北方工業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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